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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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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說天底下宓烏最佩服誰,那必是容祀無疑。

他能不要臉到前腳說完狠話,後腳就腆著臉給人送溫暖。

這事他自己不幹,逼他一個無辜老人大清早在人門口守著,月亮還沒落去光暉,家家戶戶的大門緊閉,街上除了起早貪黑的小販,便只有他縮著脖子幹站著。

容祀倒好,睜著眼睛熬了一宿,天明前將他攆出來,自己一頭睡得正香。

宓烏把手揣進袖子裏,耳朵趴到門上聽了半晌,院中靜悄悄的,看起來還得等上半個時辰。

作孽,養了這麽一個不省心的!

他去喝了碗餛飩,又就著油餅咕嚕了一碗羊雜湯,身子暖和起來,街上的行人也慢慢多了起來。

再去小院的時候,趙榮華已經起來,正在小廚房收拾,燒的黢黑的瓢盆被她整整齊齊斂到屋檐下面,鍋上煮了粥,淡淡的米香飄到門口,宓烏打了個飽隔。

趙榮華扭頭,看見是他,便直起身子,對他福了福禮。

宓先生,要吃粥嗎?”

她從案上取來瓷碗,雖有倦色,面上卻是比在宮裏輕快許多。

宓烏擺了擺手,朝屋內使了個眼色,問,“你母親醒了嗎?我去瞧瞧,興許歪打正著就能治得好。”

趙榮華一楞,反應過來後,便把瓷碗放下,引著宓烏往堂中走。

宋文瑤醒得早,起來後自己梳好了發髻,也沒吵著趙榮華,就坐在屋內唯一的圓凳上,盯著睡著的趙榮華看了半晌。

甫一睜眼,趙榮華嚇了一跳,不管是誰,被人老這麽盯著看,心裏是有些害怕的。

宓烏問了宋文瑤許多話,宋文瑤幾乎都沒有反應,只有聽見“孩子”的時候,她微微擡了下頭,目光落在站著的趙榮華身上。

趙榮華的心接著就軟了,她背過身去,偷偷用帕子擦了擦眼角。

宓烏搭完脈,臉色便變得肅穆起來。

你娘餘毒未清,日積月累傷了根骨,能活下來已是萬幸,只是這瘋癥,治起來有些棘手。”

您能有幾成把握?”趙榮華到底懷了希望,宓烏已是除師父外,她知道的最厲害的大夫,此人行事跳脫,粗中有細,然醫術詭譎,風格與師父卻是有幾分相像。

不好說,得看命。”

宓烏從不輕易允諾,尤其是這種心裏沒底,還非得上手治的,治好治不好都是命數了。

那您還是別治了。”

趙榮華眼神一暗,難掩心中失落。

宓烏眉毛一倒,追著她到了小廚房,似不相信所聽之言,“你方才說什麽?”

趙榮華盛出來粥,如實答他,“您說要看命,我真的不敢讓您對母親動手,我給師父寫了信,若他能趕回來,用藥也不會跟您開的沖突,若他趕不回來…”

那你就勉為其難用我?”

宓烏可以忍受別人侮辱他,卻不能忍受別人侮辱他的醫術,再者,天底下比他更好的大夫,還真沒幾個。

趙榮華沒再答他,去照顧了母親吃飯,又將米粥送到主屋,葛嬤嬤坐在床頭,房中的炭火已經熄了。

她有許多事情要忙,光是三人的開銷,憑著她眼下的存銀,只能維持月餘。

宓烏走後,她就去了西市,找到與葛嬤嬤相熟的攤販,同他講好價錢,又花去一半銀錢,買了絹帛和絲線,這才趕忙往回走。

她還沒進門,就聽到院中傳來清朗的說話聲。

宋吟搬來一摞書籍,就擺在院中的小幾上,他沒坐藤椅,從檐下拖來杌子坐在宋文瑤旁邊,他一面翻看書籍,一面沖著宋文瑤問,“姑母,你還記得這幅圖嗎,父親說你為了畫這幅插頁,去了涼州,在那呆了三個月,回來人就又黑又瘦,可這幅畫一問世,得了多少文人畫師的追捧。

你看看,是不是用的西域鐵線描法?”

他興奮的指著那副畫,趙榮華站在門口,看著母親雙目望著畫卷,似果真沈浸其中,竟隨著宋吟的講解,面上呈現出微妙的變化,這是她說了多少話,都沒見過的反應。

姑母,還有這一幅仕女圖,雖說是臨摹,可線條生動,設色絢麗,我覺得比原作有過之而無不如。”

宋文瑤低著頭,袖中的手指伸出來,撫上畫中仕女的發髻,又扭過頭,茫然的看著宋吟,宋吟連忙往前拖了拖杌子,指著自己的鼻子一字一句說道,“宋-吟,我爹是宋文清,是你哥哥,姑母,你是不是想起來什麽?”

宋文瑤盯著他,然後又低下頭,手指摩挲著畫卷,不再有別的反應。

趙榮華抱著買來的東西,走到他倆跟前,叫了聲“三哥哥”,又蹲下身去,喚了聲“娘”。

宋文瑤沒有應聲,眼睛一直落在畫卷上。

晌午宋吟留了下來,將小廚房裏裏外外收拾一番,又將院子裏的大缸灌滿了水,等忙活完,趙榮華也做好了飯菜,連同箸筷擺好後,她去屋裏給葛嬤嬤送了一份小菜。

從宋吟的嘴裏,趙榮華知道母親自小鉆研學畫,加之她勤奮肯學,後來拜入周昉門下,成為他唯一的女弟子。

周昉便是名動京城的畫師,曾多次入宮給聖人及後宮貴人作畫,因畫風極具表現力,深受追捧。

她怎麽也想不到,在李氏嘴裏被貶的一無是處的母親,竟是這樣一個知書達理,才華橫溢的風流女子,這般人物,在整個趙家,人人可以唾罵,人人可以羞辱。

李氏是扭曲到何種地步,才會編排出此等惡語惡言侮辱母親十幾年。

飯後,宋文瑤坐在那堆書籍前,安靜的翻閱,雖不搭理他們,卻已是極其難得的變化。

宋吟要回國子監,待了沒幾個時辰,就匆匆離開了。

這事落到容祀耳朵裏,卻不是滋味。

仿佛宋吟在那不是待了幾個時辰,而是待了一整宿那麽長。

他吩咐了國子監,讓祭酒給宋吟單獨加了課,確保他每日需得披星戴月的上課後,才略微放下心來。

不就是幾本書?他的含光閣藏書頗多,孤本珍籍,名家真跡能是宋吟可比的?

笑話。

容祀雖不舍得,還是精挑細選,找了壓箱底的三本孤本,親自包卷好後,交代胥臨速速送去趙榮華手邊。

這三本,都是他翻來覆去愛不釋手的名卷,價值連城不說,與他而言,那是心尖上的寶貝。

呵,他不信她的心是石頭做的。

趙榮華看見那三本書的時候,且不說沒有容祀想象中的高興,還頗為嫌棄的拎著書,將他們按進床頭唯一的小櫃中。

看著他們,就像看到容祀的臉,怎麽可能舒服。

得到胥臨的稟報,知她把書仔細珍藏起來放在床頭,容祀頗為滿意,又日夜不歇,去找了幾本拳頭厚的古籍,趁著宵禁前,催促著胥臨往那送。

趙榮華收到書的時候,臉都綠了。

容祀就是故意折磨她,羞辱她,譏諷她學識淺薄,字跡醜陋。

她心平氣和的接過古籍,對著胥臨道過謝後,轉頭將他們連同那三本一起鎖進櫃中。

母親看書時候,燈花爆開。

趙榮華穿針的手一停,連忙放下花繃子,用花剪絞去一截燈芯。

火苗往上竄了竄,宋文瑤的臉被燈火映得黃暈暈的,她仿若未聞,低著頭,默默翻了頁,靜謐的房間裏,兩人各自忙著手頭的事。

趙榮華繡好絹帕的時候,一擡頭,宋文瑤已經趴在書上睡了。

宋吟帶的那幾本書,被她以極快的速度“啃噬”完畢。

從西市換了銀子,趙榮華便去往書坊,買了筆墨紙硯,又去菜市選了兩尾鯽魚,一些青菜,沒敢再做耽誤,就往回走了。

許是走的急,拐角處沒看見人,一頭撞了過去。

兩條魚被拍到地上,撲騰著身子亂跳。

那人及時圈住了趙榮華的細腰,這才沒讓她往後栽倒。

兩人站穩後,他就松了手。

趙榮華道了歉,轉頭就去地上找魚和筆墨,也沒看見自己撞得是誰。

程雍是從書坊來的,沒料到會在此處遇見她,自是十分意外。

那人撿起紙筆,將魚拎起來後,不期然擡頭。

正正對上程雍沒來得及避開的眸光。

兩人俱是一怔。

趙榮華最先反應過來,沖著他又說了句抱歉,便想拎著東西離開。

程雍見她手裏的紙已濕透,遂指了指,溫聲說道,“那紙稀薄本就不耐用,沾了水容易糊,便是晾幹後寫字,也不宜成型。”

他說的委婉了些,趙榮華卻聽得明白。

便宜沒好貨。

以她如今的財力,買這樣的紙著實算得上奢侈,其實她最該買的是炭火和衣食。只是為著能讓母親找回記憶,她不知還能做什麽,心想既然母親能看過往書卷,是不是也有可能提筆作畫。

雖無把握,卻總比不去嘗試要好。

程雍見她小臉明媚生動,鼻尖沁著幾顆汗珠,比在宮裏時候鮮活許多,不由替她松了口氣。

正好我也要買筆墨,不若你同我一起,我告訴你該如何挑選。”

趙榮華立時回拒,搖頭道,“我只是用來胡亂畫畫,不勞程大人費心。”

說罷,又趕快福了福禮,轉身就往巷子口走。

程雍杵在原地,看著那道纖細的人影拐過巷口,往右去了,這才回過頭,去書坊買了上好的筆墨紙硯,又買了顏料,跟了過去。

看見程雍的時候,趙榮華吃了一驚。

她不知道他是怎麽循著跟來的,只是不管為何,兩人關系都沒熟稔到此等地步。

程雍找了張小幾,把東西放下後,與她耐心解釋了哪些紙用來寫字,哪些紙用來畫畫,便是幾只狼毫小筆,筆尖粗細硬度也截然不同,他見她聽得迷糊,索性幫其分了類,依次擺好後。

宋文瑤便走了過來。

程雍一楞,趙榮華想起來,介紹道,“我娘,她從前喜歡畫畫,最近剛認回她,她卻不記得我,我想著興許她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,沒準會恢覆神識,就…”

兩人往小幾上一看,俱是驚到。

宋文瑤極其自然的拆卸了顏料,調和後,選了幾支毛筆按粗細硬度勾畫線條。薆荳看書程雍買的紙極好,相見之下,趙榮華買的那一卷就黯然失色,上不得臺面。

趙榮華又驚又喜,不知該如何表達眼下的心情,“程大人,若你不嫌棄,便晌午留下喝完魚湯。”

程雍也是稀裏糊塗答應下來,依著理智,他不該喝這碗魚湯。

可若說依著理智,他更不該買了東西跟過來。

諸多瑣碎,都被那碗魚湯沖刷的幹幹凈凈。

臨走時,程雍又逡巡了一圈院中陳設,暗暗記下缺少的物件,便告辭離開了。

容祀得知此事的時候,已是暮色四合,他將從前朝議政歸來,沿途聽著胥臨回稟趙榮華這一日是非,可謂是越聽越惱火,走到半路,竟一甩袍子,冷冷笑道,“出宮!”

一行人浩浩蕩蕩跟在身後,走了十餘丈後,容祀又生生剎住了腳步。

回含光閣焚香沐浴,更換錦袍,給孤備好車攆,孤今夜要去幸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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